2012年8月2日 星期四

裸愛



我要帶他回台中!

像是昔日綜藝節目裡一具無厘頭的台詞,但這句特別讓我感到錯愕。

在這個離島的加護病房裡,這位大嬸的回答讓我突然無法招架,來加護病房路上,心中所模擬的情節與會談對白,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場。
前晚在急診室才用兇惡的表情修理了病人的老闆,原先心中想的,是又遇到這種爛咖,病人好好的時候不會想到要關心他身體有沒有異樣,突然中風了就想到要來打嘴砲表現自己的關懷,連帶地讓我對於他的同居人也帶有一點鄙視的偏見。

五十出頭的阿伯,沒有積蓄,沒有病史,早上才說自己好像感冒了,去診所量的血壓有點高,下午就昏迷倒在家裡被送來,急診電腦斷層看到腦幹有三公分的出血,四分的昏迷指數,也因此有了合理的解釋。解決了診斷,暫時也沒有甚麼可以治療,只能勸家屬照顧一陣子,但照顧,也正是問題之所在,一如許多重症病患家庭面臨的人性考驗。五十多歲的男人,沒有結婚,沒有子女,同居的大嬸,有兒子有孫子,同居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考慮過在法律上取得一點點地位,可能也是跟這位阿伯沒有半點積蓄有關係吧?! 我自以為聰明地想著,最終的解決方案,應該就是把病人送回台北,交給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才能照顧他吧。
透過大嬸,很快地找到病人的哥哥,他也很夠義氣地隔天候補機位飛來探訪,本來想把病人留在這邊,但大嬸不是法律上承認的家屬,將來一切處置、同意書都得要哥哥填,所以我極力勸他把病人轉回台北,以便後續照顧,他很為難地說會想辦法,然後下午就飛回台北了。
本來以為這會成為一個醫療人球,哥哥不想管,同居人大可不理會這個沒積蓄又重病可能無法甦醒的病人,沒想到隔天大嬸很堅定地告訴我: 我要帶他回台中,我絕對不放棄他。大嬸的老家在台中,帶他回去她可以在比較多親屬支援下,一方面顧好自己帶著糖尿病與高血壓、不太健康的身體,又能照顧這個勢必會留下障礙的同居人,而需要哥哥簽名時,也已經協調好,哥哥願意從台北趕去台中,最少比趕飛機容易。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告訴大嬸可能的種種後遺症與最壞的可能性,以為這樣可以打消他這種天真的念頭,得到的唯一回應,只是『我一定要帶他回去!轉回去的飛機錢會不會很貴?』

對於病人,我只有欣慰與羨慕,對於自己,卻多了點鄙視。我帶著城市人的市儈與多年經驗所帶來的冷漠,天真地以為這病人注定是社工的苦惱,卻沒想到這個沒有任何法律義務的大嬸會堅定地一肩扛起所有的責任,我用台北人的世故去度量下里巴人的誠樸,想想白色巨塔裡的種種權力遊戲,有誰知道自己躺在荒煙蔓草間時,會不會有人願意去幫你清理台前的雜草又奉上三炷香,聊聊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瑣事,又有哪個外科醫生想到哪天自己蹲在土城的xxxx號房裡時,會不會有人願意大老遠帶隻雞腿滷蛋來給你.......

家人、朋友、同事,除了自己以外,又有誰應該容忍你,關心你,承擔起照顧你的責任?

泥炭飲料下肚,解答不了這些問題,不過,最少可以暫時不用思考這些煩人的事。明天又要送走一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癌末病人,後天又該送走誰? 世事難料,明天的事,又有誰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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